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ytn6932 · 2024-10-9 21:47:24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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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：何子衣

第十一章殉情是传言
B4 交锋
打听到谢丽在这个花园里干活，路乙找了过来，进到一栋楼，上了二楼。一个大大的空房子，显然是刚装修好的，谢丽在搞卫生，清理墙角碎末什么的。谢丽，比谢小好大不了几岁的妇女，可是看起来却是非常老相。勉强的时髦款式衣服附着在不精细的布料上，老式的时髦发型让人觉得这个女人不愿意被时代抛弃，却又总感觉在费力追赶这个时代。如此寒碜的时髦，粗矿憋足的时尚，在当今的中国民众中非常常见。
就是这样一个普通妇女，本该见惯了人世间的总总，况且自己也该有孩子的人了，由己及人，又是面对自己的亲弟弟，该不会是电话里那么绝情才对的吧。所以，路乙还是认为要当面聊开才好，所以来了。
谢丽转身正好看到路乙，勉强笑了笑，也只是脸上的肌肉动了动而已，他知道路乙要来找自己当面谈谈。又看到路乙像个高档白领人士的打扮，谢丽马上非常讨好地站了起来，略有些怯懦得底气不足，只说了句：来了。
路乙谦恭地点点头，进到屋子，都不好怎么称呼眼前的这个人，这个人电话里如此不友好。只好省略了称呼，问：你，这是？
谢丽忙说：我老公他们装修公司忙不过来，业主急着要搬进来，让我帮忙搞搞卫生。平时我不上班做事的，偶尔象这样忙不过来，一天能赚两百块的好活，我就干干。哎，要是，天天有这样的活干就好了。
谢丽脸上自豪的表情还没有散去，她想要让自己在这个看起来像是高档人面前看起来不那么低档，也算是保持自己的尊严吧。毕竟，在电话里，她已经够不客气，而那份傲气是需要一定的资本来支撑的。
路乙动了动嘴唇，要说什么，也只是呵呵了两下。实在不知道怎么开口，因为之前电话里他领教过谢丽的绝情。于是向阳台走去，路乙想看她怎么说，因为电话里，都讲得很清楚了。路乙没有告诉谢丽小好的病到了什么程度，可他知道，要是最后能让谢丽见见小好，无论从人伦还是从人情，都是最好的。
谢丽摸不透来人用意，还是先开口：是他让你来的吧？
路乙淡淡地说：他？他是你弟弟。
兴许觉得还是激动了，路乙又压低了一下声音说：小好不知道我来找你，也没有要求过要找你，或许他清楚你吧。既然你是小好的姐，我也本该叫你声姐的。
听说谢小好也没有要主动要求见自己，谢丽来精神了也算是来气了，觉得凭谢小好的本事竟然也敢跟自己较劲了，气人不气人呢。回归她的本性，想要划清界限似的，谢丽说：不必了，叫我谢丽就好。他是不敢找我，也没有脸找我吧。
路乙进一步克制着说：小好生病了，我之前跟你说过。而且，还不是小病。
路乙别过头去，重又看向阳台外阴沉沉的天。因为说生病的时候，路乙鼻子发酸，一来觉得自己像是马上要失去小好了而心痛，二来感觉小好太可怜了，才多大年纪啊。三来，可怜小好竟然会有这么一个绝情的姐姐。
谢丽幽幽地说道：那就是大病咯？那要很多钱的！象他一定是没有社保啦！
谢丽这话像是对自己说的。想想人家都找上门了，也不好太过分吧，于是有些诉苦般的换了语气继续说：哎，你该知道，我自己是有家有室的人，负担本来就重。
路乙不想听她故作劳苦地酸水大吐，回答她：到这个年纪了，谁不是有家有室有自己的生活呢？
谢丽马上反问：他有吗？我那弟弟他有家有室吗？如果有，你也不用来找我，不是吗？
路乙后悔刚才自己说了那句话，他想跟谢丽说小好也是有家的，而且有的还是个温暖无比的家。可是这么说又有什么意义呢，徒增需要解释的麻烦。况且，路乙也不想让谢丽这样的人知道他跟小好的生活，估摸着她理解不了，或许知道了还不知道说出什么难听的话语呢。
见路乙不吭声，谢丽像逮住了来人的弱点，也逮住了自己弟弟的弱点一样，鼻子哼哼出气地说：是医院停药了吧？现在的医院都这样，钱不到位，谁给你看病啊。病不起啊。
路乙没接她关于医药费的茬，压制着语气平静地说：我想，你该去看看小好，毕竟是你弟，你的亲弟弟，你是他这世上唯一的血亲了。
谢丽见来人像是要赖上自己了，冷冷地说：我上次跟你说过，我都不把他当弟了。况且了，我的生活也不怎么样，怎么禁得起他拖累呢？
路乙提高了些嗓门：人活在世上，也不全是钱的问题吧？我也没跟你说钱的事啊？
谢丽见路乙激动了，也来劲了：不是钱的问题是什么问题？小兄弟，没结婚吧？跟他一样到处混吧？等你有了家就知道钱有多重要。何况，他现在病了，需要大笔的费用，我去哪里找？我父亲死之前犯病就把几十年的积蓄花光了，还欠一屁股的债，我到现在还不敢联系那些债主呢。要不是人家心肠好，不催，我怕是每个月都要搬一次家吧。
路乙冷冷地反问：人家没催过你还钱吧？
路乙知道，谢小好父亲走后，为那几万元多的债，谢丽跟小好吵了一架。是谢小好主动找到债主，承诺会还钱的。也是谢小好，几年的时间里，把钱还清给人家了，还按银行的三年定期算了利息给人家。这些，谢丽怕是永远都不知道的，因为不知道，还活在怕被人追债的惶惶不安中。
谢丽有些退缩地回答：那也是没有，我只是怕。那些债就凭我那个不争气的弟弟，能还清吗？好几万啊！估摸他们也知道，人死债断，也不是我向他们借的钱。
路乙一直压着内心的一股火到底都无法压制住：你怎么就咬定你弟就是孬种，就不能过上好日子呢？
谢丽哼哼着说：肯定了。你看看现在的有钱人，哪个不是牛高马壮，要不就是心狠手辣的人。再看看他，连我妈生前都说怎么生了这么个怪胎，要个子没个子，要硬心肠没有硬心肠，这个怕那个怕，连个老鼠都怕得要命，还能干什么呢？这也罢了，还说今天去做这个，明天去做这个。我看，现在什么也没做成了，倒欠医院一屁股钱了。是吧？
路乙冷冷地问：就算你弟没有大富大贵，你就不能肯定他一次吗？他也没有杀人放火下大牢啊？难道他从前给你电话说说要做动画设计，要做美容设计，要做网络产品代销，都错了吗？每个人都有自己想做的东西吧，想想都不行吗？
谢丽嗤之以鼻，说：哦，看来你还是知道他从前的不切实际哦，你看看你刚才说的那几样，是他能做的吗？他又有钱去做吗？说白了他一个只有脸蛋是白的人，能做什么？又不是古代，还可以去唱戏，现在时什么年代啊。哦，对了，去演戏吧，人家要他吗？
路乙真的无法听下去，他抬头看天花板，那早过时了的莲花吊灯，不是水晶制品，是玻璃做的。即便是玻璃的灯罩，依旧是透明清爽的，可是想想谢丽的心，却是如此浑浊不堪。他长长嘘了一口气，看窗外不远处车来车往，如生命般生生不息。可是，他要赶回去照顾小好，小好的生命没有这么活跃。
刚要走时，进来一个男人，比谢丽大十岁八岁的一定有的，是她老公马彪，看样子就是普通的装修工人。路乙向他点了点头，然后转身要走，却又打住了。
谢丽对老公说：是我那个死弟弟的朋友，来要医药费的，应该是欠了医院不少钱。早年去哪里了？我们过着苦日子住出租屋时他去哪里了？现在有脸来向我们要钱来了。
路乙再也忍不住了，尤其是听到那个“死”字时，他无论如何不想把小好跟死字联系在一起，哪怕是无意说到。他冲着谢丽厉声而言：早年你又去哪里了？你又怎么知道你弟早年是如何辛苦的？告诉你，他已死过一次了，前后吐出的血要比你身上流的血还多，你知道吗？那时你又在哪里？你认真听过他一次说话吗？就因为他生得弱，就因为他性格弱，你就有权利这样践踏他吗？生得弱不是他的错，是你爸妈的错，甚至是你的错因为健康的基因都给了你。而他，继承了你爸妈所有的弱点，包括你爸妈的病痛基因。你如此想过吗？你为他做过哪怕一点点吗？到现在，你还在为一点钱的事而无端指责小好吗？你妈不喜欢你弟就算了，你爸在地下有知，会饶过你吗？他在看着，你爸在看着哪！你不担心日后你爸的怨魂来数落你吗？
空气凝固了下来，静得天花板象要踏下来，也振得屋子要塌下来。一阵风从大门外吹来，卷起地板瓷砖上的灰尘，让空间里有了点生机。路乙的愤怒爆发，完全出乎谢丽的意料，她像个被教训的犯人杵在那里。
路乙转过身来，冷冷地说：抱歉，打扰了。
路乙离开，马彪欲上前说什么，被谢丽拉住了。
谢丽瘫坐在地板上，流泪，却没有哭声，象是自言自语：他吐血，我又能做什么呢？难不成要放我身上的血给他？我有钱去救他吗？花掉一堆的钱的话，我的生活又怎么过呢？
马彪在一旁，刚拿出烟要点上，被谢丽拉住了：别抽，房东说了屋里不能有烟味，否则不给钱的。
谢丽老公无奈地把烟塞回了烟盒，扭头走向阳台，望向窗外。
马彪见路乙沉重的脚步，双肩微微在耸动，似在哭泣。然后见路乙停下了脚步，挪到人行道的最边边，在绿化带上蹲了下来。马彪内心非常复杂。
路边草地上，路乙双手捂脸，泪水从指缝沁出。滴滴泪水下滑，滴下落在一片草叶上，四溅炸开。抽泣，路乙轻声压抑地抽泣着。
一口气跟谢丽说了这么多小好的过去，连路乙自己都心疼，可是没有打动人家。路乙感觉自己像是乞丐，本不该如此乞讨般受到侮辱的。心想，小好，我对不起你，没办法帮你暖化别人坚硬的心肠。
这时有人口中唱着——
“不懂爱恨情愁煎熬的我们
都以为相爱就像风云的善变
相信爱一天抵过永远
在这一刹那冻结了时间
不懂怎么表现温柔的我们
还以为殉情只是古老的传言
离愁能有多痛痛有多浓
当梦被埋在江南烟雨中
心碎了才懂”
一曲《江南》，来人唱得甚是动听，让人仿佛听见了江南淅淅沥沥的春雨，置身于烟雨云绕之中，闻之动容。
来人见路乙蹲在路边，貌似有为难，于是停下脚步躬身问：先生，你需要帮忙吗？帮你叫救护车？
路乙忙拭泪，抬头见是个中学少年，忙说谢谢。
此学生正是谢丽儿子马贵荣，见路乙像没大碍，他又从书包里拿出一瓶小支矿泉水递给路乙，说：这水没开的，你先喝一口吧，缓缓兴许你就舒服些。
见半大少年如此善良，路乙站起身，勉强笑笑，说：不用了，谢谢你。我只是有心事难过而已，一会儿就好了。
马贵荣见路乙确实没事，微笑告别走了，一路还嘀咕着，这人有什么心事会如此难过呢。
路乙整理好自己的情绪，回头目送少年，一曲《江南》没有继续，但路乙耳边还在响起这首歌。他想起跟谢小好在一起的第三年，他们去到杭州西湖，那也是个细雨纷飞的春天，也是个烟笼云罩的时节，柳浪闻莺处，他们坐在湖边，静静地，各持一个耳塞，同一首曲子《江南》——
“风到这里就是粘
粘住过客的思念
雨到了这里缠成线
缠着我们流连人世间
你在身边就是缘
缘分写在三生石上面
爱有万分之一甜
宁愿我就葬在这一天
圈圈圆圆圈圈
天天年年天天的我
深深看你的脸
生气的温柔埋怨的温柔的脸”
可是现在，路乙不知道，是否还有机会跟小好再沐一次江南烟雨。

第十二章血染衣襟
Bd 血沁吾心
路乙跟小好当初租住的那地方，有一座山一样的水泥阶梯，坡度不亚于黄山上登顶天都峰的那些台阶。很难想象为什么那么大一个村子会建筑在如此高的山上，不过这确实是原住民的地方。台阶的脚下，半面墙一样的水泥板写着“玉龙新村”四个字。
顺着台阶而上，很长很长，象永远也走不完，路乙跟小好说说笑笑，又像是爬得有气无力一般。终于到山顶了，转过一条窄巷子，就到家了。这是他们租住了快一年的家，从上一个春节前，到又快是一个春节的时间了。年轻帅气的小好有些疲倦，整个人趴在了路乙身上，却不掩兴致高昂地跟着进门，脱衣换衣。
小好：乙乙哥，我们去外面吃饭，今晚。
路乙给小好拿脱好的衣服：给个花钱的理由吧！
小好调皮般笑笑说：庆祝我们搬进这里一周年了吧。
路乙：哈哈，这也要纪念啊？好吧，就满足你了。
小好一边换衣服，咳嗽了两声，他向洗手间奔去，随后传来哗哗的呕吐声。
路乙：好好，你怎么了？没事吧？
见没回答，路乙跑进了洗手间。小好趴在马桶边上，正向里面大口大口吐着鲜血，混在正冲走的水里，像是满满的一马桶血。路乙吓坏了，马上拿来纸巾：好好，你怎么了，你怎么了？
小好因为一直在吐，无法回答。可要是一直这么吐下去，那是无法估计的后果了。
路乙赶紧紧给小好披件衣服，背着他向外冲，一个台阶两个台阶跳跑着下去。那一刻的路乙，心里抱怨怎么这台阶这么多啊，何时能走完呢。而背上的小好，还在吐血，不似刚才汹涌，却也还是一口口在吐着，血顺着路乙的肩膀往下流。路人见了都非常吃惊，满身满嘴的血，滴着流着，落在路面上。
好在村子下去一点就是武警医院。
医生立刻给小好做处理，像是马上打吊针，后来听说是止血针。路乙在急救室外，站不是坐不是，眼泪不时地流出来，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。毕竟如此大量的流血，听都没有听过的现象，一个人有多少血来流啊。
小好急忙抓住一个走出来的医生问：医生，要输血吗？可以输我的血吗？
医生却是没有紧张，平静回答：不用到输血的地步。不过，情况也没有那么简单，有些东西我们没有完全检查清楚。
医生走了，小好在紧张消化医生留下的话，不那么简单到底算什么意思啊。
不一会儿路乙可以进去，小好除了脸色有些苍白，精神还是不错，像是没发生什么。不过，偶尔还是要到洗手间去吐，吐的也还是血，只是没之前多了。
坐在病床前，路乙含泪摸着小好的头：你把我吓死了，知道吗？如果你真的出事，我怎么办？我怎么办啊？
小好天真笑笑：这不是没事了吗？
路乙：是啊，没事了，就是吃药，医生说至少要吃两年的药，一天三次，一次不能断，知道吗？下午我们就回家去了。
小好幸福的表情，拉着路乙的手：嗯，回我们的家。我晚上要煲汤喝。

小好生病后，虽然一切跟从前没有区别，但一切都变了。路乙会按时提醒小好吃药，会查阅询问一些滋补的汤药配方，会常常阻止小好长时间工作。急性肺结核，有人说是富贵病，不能累，而且需要长时间保养，《红楼梦》里林黛玉据说经推测是得了慢性肺结核。也有人当是传染病，是会传染给身边的人。可是也没见林黛玉传染给她最亲密的宝哥哥啊。
小好说：那是贾府不知道这病有过人的，不然早把林妹妹赶回苏州她老家了。
路乙说：所以就正好证明这病传染性不大啊，甚至都不会传染啊。
小好：总之以后你我的饭碗得分开，不能传染给你。
路乙：我不分开，至多平日里多洗洗就好了。
小好：不然我们去买个消毒碗柜吧。
路乙不同意，说租房子本来就花销大，犯不着为这无关紧要的病而费不该费的钱。可是小好还是很担心。不过此后的几年时间里，小好催促路乙去查过几次，每次检查结果无碍，小好都象侥幸逃过一劫一样宽慰一次。路乙说本来就没事，就他多余担心。此是后话了。
周日，路乙他们都在家里。桌上摆了四个药瓶，旁边是一叠裁剪好的小方粗纸，专包药丸用的。小好从每个药瓶里分出不同的粒数，放在一张铺开的纸上，路乙负责把药拢在一起包好然后放在一个小塑料盒里。
小好嘟哝着说每天吃药真烦，像是在提醒自己生命不久于人世一样。
路乙：乱讲，生病是每个人都会有的，不独你。乖啊，要坚持吃，一次一包，多方便啊，怎么会麻烦呢。
小好：不是你吃，你自然觉得不烦。
路乙笑了：要是我能代替你吃，我也不会觉得烦的。
路乙伸手抱抱小好，在他脸上亲一个，继续两个人的配药手工活儿。
小好：不过也是你聪明，这样分配好的药带在身边，吃的时候不用怕别人看到药瓶，而且一下子几种药一起吃完，也不觉得累赘。
路乙：这就对了嘛。
小好靠在路一身上，说：如果没有你在身边，你说我这样生病，会不会撑不下去啊？
路乙用背顶了顶小好说：上苍特别派我来照顾你的啊！
随后路乙又说：晚上我独自去那个医生家取中药吧，你呆在家里就好。
小好坐直了身子，说：我跟你一起去，那条巷子长长窄窄的怪吓人。

夜晚,小好和路乙走在一条狭长的旧巷子里，没有路灯，只能靠不远处人家窗户照出的亮光辨路。小好低声说：也不知道这医生赚了我们多少钱，为什么不让我们在医院拿药呢，还美其名说比医院便宜。
路乙：没办法，是他负责你的病啊，所以，给他赚点吧，没什么。最重要是病能治好。
小好拽紧了路乙的胳膊，低声说：后面象有人跟着我们，而且不止一个人。
路乙：没事，我们走快点，实在不行，就把钱掏出给他们。
小好：不行，这个月我们都没钱剩余了，不能给他们。我们跑。
路乙拽着小好迅速向巷子有灯光的那头跑去，跑进一个有院子的人家，两个人大声地喘着气，却又大声地笑着。却惊动了人家的狗，对着他们俩就吠起来，把他们吓了一条，路乙本能地把小好抱在怀里，用背挡着。够是被栓着，也只能叫唤。狗主人即刻出来，院前灯光照亮，看见两个男孩子抱在一起，扔给他们一个复杂的眼神和表情，把门重重关上了。
路乙拉着小好离开，提着手中的药往家里走。

B5 相对于泪
医院里，小好睡着了。这几天来他睡的时间越来越长，常常需要路乙反复叫醒他。医生说这很正常，病到了这个份上会出现这现象的。每次看到睡着了的小好，路乙会一阵心慌，怕这会不会是小好永远的睡眠，再也不会醒来了。有时候路乙都不敢不愿意出手去试图摇醒小好，怕真的就再也不醒来了，仿佛不叫醒他就知道他只是在睡觉，而不是告诉大家他再也不会睁开眼睛了。
路乙坐在床沿，握着小好的手，指头来回摸索着他手上的皮肤，微微的温暖，微微的绒感，像婴儿般柔和。路乙以前常说永远把小好当孩子来爱，因为是孩子才要倍感呵护心。可现在路乙非常无奈，连叫醒小好的勇气都没有呢。
想想当初怎么认识的，怎么走来的，小好又是怎么为工作忙碌的，路乙都心痛。这份心痛，却换不来小好的健康。越想越难过，越想越担心，仿佛看到茫茫的沙漠里，路乙自己孑然独立，四望孤清。没有了小好的日子，难道不就是沙漠戈壁渺渺无望的海洋吗？
泪水滴落，湿了干干了湿的床单，默默承受着两个相爱相惜之人的苦情。
小好醒过来了，是路乙把他的手抓太紧了，还是冥冥中感觉到他的存在呢。见路乙悲伤的表情，小好安慰他：乙乙哥，你别哭嘛，我醒来了呢。
路乙抹去眼泪，勉强的笑着。
小好：想什么了呢？
路乙俯身吻他的脸一下：想到你无数的好。
小好：我哪有那么好，还不是你迁就我的。
这时郝彬进来，提了些汤水吃食。小好感激地笑笑，点头回答着郝彬一连串的问候。
郝彬一面扒弄汤水，一面问：聊什么呢，你们这么高兴。
小好抢着说：我们聊你以前跟我吵架的事。
郝彬停下了手中的活，故作不满意地问：我什么时候跟你吵过架呢，我不是都被你欺负的嘛，那时候我成绩差。
小好：好像我欺负他成绩差似的。
郝彬憨憨笑了，路乙也在笑。

病房外小花园里，路乙和郝彬在聊天。
郝彬：关于给我那套房子的事，你还是跟小好再商量看看吧，我内心里本来就十分歉疚的，还收你们那么大的一个礼，我更过意不去。或者你们可以卖掉那房子，总之……
路乙打断了郝彬的话：我们不再讨论这个问题了，好好的性格你知道的。那天他问你住哪里，就知道你在深圳没有自己的房子，而现在要买套房子，对普通阶层真的不容易。我们那房子本就是好好的产权，过户到你名下很好。我也支持他的决定，毕竟，你带给了他一段人生同样美好的记忆。这些，都不是任何财物可以换来的。
停了停，路乙的眼圈红了，又说：世上有些事，在钱面前真的显得苍白无力。可有些东西是钱永远买不来的。所以，房子，你就收下吧，至于二十万的钱，你方便就给，不方便呢，以后再说，房子先过户给你。
郝彬仰望天空，长长嘘气，知道是无法拒绝他们的这份大礼了，唯有看能不能帮忙他们哪怕多那么一点点力所能及的。
郝彬：谢丽真的不愿来见小好吗？
路乙无奈叹气，说：是的，除非我告诉她好好现在手上有笔钱，否则她以为我们在骗她过来付医药费。这，很不幸，这结局也都在好好的预料中。而若让谢丽知道真实情况，好好也万万接受不了。
郝彬：是啊，小好的性格正是这样，不愿意勉强别人，也不愿意为一些世俗的东西妥协。
路乙感慨：也正是如此，我们才能生活在一起吧。
郝彬：是啊，这需要勇气。可是谢丽，哎，怎么会变得这样啊？？
路乙：我也没想到，所以我特别去面见她的。那天，我情绪也很激动。可是那么激动的情绪，也都没有打动到她，几天过去了，也没有见她打电话来。
郝彬不想因为谢丽的事，让路乙心烦。其实不管是路乙，还是郝彬自己，一再希望做姐姐的谢丽能出现，是觉得总该给世俗亲情一个说法嘛。可是人家坚持不见，又能怎么样呢。
郝彬拍拍路乙肩膀，说：我理解你。那么多年，跟小好走过来，经历的艰辛，我能想象。当然，你们共同拥有的幸福，我也能想象。我真心祝福你们的拥有。
路乙喃喃细语：是啊，曾经的幸福，想起来，连所有的苦都是美好的，况且我们一起的快乐是那么多，那么多。我不知道现在社会像我们这样生活在一起的两个男人能有多少，我们是很满足了。
路乙望向天空，隔着树叶的云，显得更高更高。

第十三章车祸
Be 旅行
跟路乙在一起后，只要经济允许，有时间，旅游就是他们最大的乐趣。用路乙的话说，旅游的乐趣不在风景有多美，不在所去的城市有多漂亮，最大的乐趣是在旅行途中两个人相处的点滴。或许很多地方都忘记了，不记得有什么景，不记得吃过什么喝过什么，但常常印入脑海的往往是两人一起时的小动作。
那是去柬埔寨的时光。蔚蓝天空下，柬埔寨的吴哥窟的屋顶，笋尖般矗立，如针如刺如塔，直插云霄。没落的吴哥窟皇宫，在阳光的照射下，不掩昔日帝国的恢弘大气。仿佛能听见朝拜声，听见国王的赦免，听见民众的欢呼。
那些不知历经几百上千年的树木，哪怕只剩树根，依旧盘亘在建筑的废墟上。深深地扎根，是对没落的不甘，还是对于历史的强烈的宣示呢？
小好；那是顽强的生命。
路乙站在一巨大树根上拍照完，说：是顽强，也是抗争，拒绝消失的抗争。
从彼此的眼神里，这何尝不是他们生活的写照呢。一个并不能被别人广泛认同的群体一分子，抱团取暖，力争过上跟别人一样精彩的生活。象这树根一样，不放过任何生存的机会，哪怕向泥石深处扎根。
巴扬寺峻陡的台阶，他们相扶拾阶而上。巴芳寺下方长排粗圆的石柱群里，他们躲迷藏般，抚摸历史，也享受当下。石刻浮雕上的战争、平民百姓的日常生活、神人的交合，路乙和小好半懂不懂，欣赏曾经，也欣赏彼此。
在吴哥窟逗留小半天，他们要离开了。驶离的汽车上，小好和路乙，低声浅笑，窃窃私语。每一次的外出旅游，他们都非常不相信他们真的生活在一起，真的从遥远的中国来到了异乡他国，而且还是以爱人身份共同度过这样美好的时光。
沿洞里沙湖向金边的路，不知行驶了多久，在一处停了下来。小好站在树下，四顾周边的田野丛林，唯独不愿意走进那些个商店。路乙去了一会儿，手里托着什么，走了过去。小好问他是什么啊，他也不给看，只说：好好，你听我话，闭上眼睛，我给你吃一样东西，特好吃的。我让你睁开眼睛，你才睁开，否则就不好玩了。
这样的游戏，路乙不知玩过多少次了呢，小好也觉得温馨，爱配合他。
小好：好，我看你给我吃什么，是毒药我也认了。说着闭上眼睛，还掩饰不住嘴角微微的笑。毫无畏惧的信任，大概就是如此吧。
路乙往小好口中送入一个什么，让他吃，看小好咀嚼得差不多了，问他：香吧？象不象在深圳吃的香辣蟹？
小好：好吃，比蟹香。好像没有去壳，不过这壳像极了儿时吃的小河蟹。
闭着眼睛吃东西的感觉，怪异却享受，真真是品美食的范儿。
路乙看他吃得差不多，又给他吃另一样东西：好的，再吃一样，还是不要睁开眼睛哦。
尝到美味的小好，自然是听从的，继续吃着，还夸张得表情呢：嗯，真的好吃，好特别的味道。是给我吃的蝉蛹吗？但不像，蝉蛹有些绵的，这个没有。
路乙见小好吃得差不多了，递给小好水，让他大口大口喝水后才睁开眼。
小好睁开眼，故意张大嘴给路乙看，像是完成了一项挑战，问：到底给我吃了什么？
路乙恶作剧般搞笑的表情，缓缓地伸开手，见他手掌心上，一张纸托着一只水蟑螂，一只大大的蜘蛛，须足全见，像时刻会动的一般。
小好大笑又大叫：你给我吃的就是这个啊？真的是这个啊？
路乙笑了：是啊，就是这个，柬埔寨的特产。我带你去看吧。
拉着小好，拐了个弯，看到小贩们一字排开，十几个盆子里，满满的全是蟑螂、蜘蛛，还有叫不出名字的昆虫。小好大叫：啊！好可怕啊！好恶心啊！
路乙忙掩住小好的口，不让他出声：别叫，人家的美食，你竟然说恶心，别人听了不舒服的。
小好不管这些，扭头跑一边去吐，却什么也吐不出来。路乙一旁大笑，一边还说：别吐了，吐不出来了，更别浪费了！我可是出了一个美金才换来的一个啊！
小好追着路乙，路乙跑了一圈停下来，任由小好抱着他佯装掐死自己。路乙配合着，故意伸出舌头，作被掐咳嗽状。两个人笑成一团，柬埔寨炎热的阳光照在中国冬天里来的两个男孩身上。

生活给他们的并不总是那样的和美，美好的日子里，总有些突如其来的磨难。对谁都一样，好日子总是用坏日子换来的。
有天早上上班时，路乙接到小好的电话，要亲自随货车去趟东莞。因为是新请的货车司机，不敢把收货款的事交给他。路乙叮嘱他路上小心，东莞来回，也能赶回来吃晚饭。路乙说晚上做好饭等小好。
傍晚路乙在买菜做饭时，他不知道，小好正经历着什么呢。
天渐渐黑了，旁边的建筑，路灯，车灯，都亮了起来了。马路上车流如织，路边的一块指示牌上写着前方通往深圳，前面路口右拐，不远就是深圳了。小好坐在货柜车头，正往窗外看，欣赏这夜色呢。不过坐车货车车头处，比很多小车里宽敞，空间也大，面前一块硕大的玻璃，把前面的景色看得一览无余了。不过，因为这车是新的，坐垫还有些硬，故而觉得有些高了，虽然有系安全带，也有种要往前倾的感觉，得不事调整控制自己。更难受的是，旁边没有容易够到的抓手，唯一的抓手在车前挡风玻璃旁，要很努力伸手才能够着。一上车，小好就跟司机讨论过这个不合理的设计。
夜色浓郁，对于近视的小好，前面看得并不真切，更何况前面的车尾灯晃着眼睛。还好不是自己开车，稍放了些心。
司机套近乎地要跟小好聊：做你们这行，赚几个钱也真不易啊，看都几点了还跟我们一样饿着肚子在外面呢。
小好笑笑，觉得这司机说话有些不清不楚的，什么叫做这一行呢，难道做蓝牌车司机就高级很多吗，口气还捎带那么看不起人呢。小好没跟他计较，笑笑说：这就是生活啊，都不容易啊！
司机侧脸一下讨好的表情，说：谢先生，以后有需要都可以给我电话。
小好心想，什么叫可以给你电话啊，你该说记得给你电话才对，像是帮我拉货还是白帮忙我一样。不过小心前半天就打定主意，以后再不能叫这个司机了，简直是个爷吗，一旁看着斯文秀气的小好在搬货，这司机楞是只看，一点帮忙都不肯。小好实在看不下去，不客气要他过来帮忙搬了几箱货。到吃中午饭时，司机说那饭怎么硬，说那菜怎么不够味，像是小好诚心让他吃不痛快似的。小好心想你一个司机，我完全可以不请你吃饭的，你去一边快餐店搞定你自己的就是。
这么想这个司机的一无是处时，小好也只能含糊应着他。
突然感觉下坡的车子像是行驶在很多碎石头的路上，小好一阵心慌，问是不是前方修路。没等小好听到回答，车子快速地撞到了什么，同时车门呼的一声打开了，小好什么也抓不到，来不及想到什么，就被摔出了车外。后面车灯如火，越来越靠近自己，小好快速爬起避到路中间护栏，一辆车呼啸而过，小好又快速离开马路，蹿到了路边人行道上，一屁股坐在了地板上。也不知道是因为累坐下去的，还是因为身体受伤无法支撑。脑海里，小好看着车流，只想着“好险，好险”，要不是蹿得快，怕是要被车撞上了。
乙乙哥——小好在内心里想到路乙，把这瞬间的恐惧跟路乙联系在一起，这就是小好当时的心理。
司机下车来，不紧不慢走到小好身边：谢先生，你没事吧？
小好怒叫道：你搞什么鬼啊？你怎么开车的？
如此斯文的一个人，吼起人来是如此声唳如鹤，倒是司机没想到的。
司机：对不起，我没看清楚在修路，路中间堆了一堆碎石子，我们撞到碎石子上了。
小好：你怎么可以不看清，你是开车的，那么大一条四车道的路，你说没看清？你开的这条道一辆车都没有，你没有注意到吗？你想什么了？
司机都无言以对，拍自己的额头，蹲下来要扶小好：可以走动吗？
小好甩开他，刚站起来，又瘫了下去：哎呀！不行，不行，我的腿，我的腿痛死了！
又在地上坐了一会儿，摸摸腿摸摸手，没有大碍，只是手脚都有大片擦伤的地方，在渗血。
司机把小好架在身上，缓步移到双排后座上，还不停问：没事吧没事吧？我还以为你被车压死了呢！吓死我了！
小好推他一把；你他妈乌鸦嘴！你死了我还没死呢！
汽车继续往前驶，小好没等到家，把运输费清给了司机。
谢绝司机要扶他上楼的好意，小好只想这人迅速消失在自己的视野，一瘸一拐走进花园走进电梯，站到了家门口。家里，防盗门关着，里面灯火通明，小好知道，路乙在等自己。每次独自在家的人，都这么敞开着门，为对方亮一屋的灯的。
听到声响，路乙高叫着“来了，来了”，围兜还在身上呢。见小好一身泥尘，手掌上泥砂血迹模糊的，心疼地把小好扶进屋，一面说：发生什么了？没事了，没事了，回来就好，回来就好!
路乙哭了，一面说一面哭，把那司机骂个不停。路乙为小好褪去脏衣服裤子，用温湿毛巾擦洗伤口。所幸只是擦伤，虽然面积大了些，也无大问题。
吃饭时，路乙说：以后这货我们不自己送了，哪怕不做这样的生意，也别送了，安全要紧。
一阵经由路乙的料理，小好疲倦的面容映在灯光下，他已然酣睡了。一旁的路乙，撑着一只手，看着熟睡的小好，他低头吻了吻他的额头，用身边的纸巾擦拭着自己的泪水。面对小好的受伤，路乙太心疼了。心想，说过不再让他受伤的，可是，为什么又受伤了呢。
夜，很黑，窗外的小区花园，很安静，很安静。
第十四章探病
C2 医院侦查
谢丽家住的梧桐花园，是深圳较早开发的商品房，所以显得方正而老旧了，淹没在林立的几十层高楼中。他们一家三口围着吃饭，谁也没吭声，只听都碗筷叮当声，以及汤水入口时的狼狈之音。
马彪阴着脸，清了几次嗓子，都没有说出话。在谢丽面前，他天然有一段胆怯。当初谢丽看上他以为是个小包工头，希冀有一天马彪会成为大包工头，图的是钱财不缺。却原来失望了，让相貌平庸过头的马彪，没撒谎都有撒谎的心虚感。谢丽的漂亮，在马彪的朋友亲戚圈里，是数得出的美人，虽然总感觉美貌背后掩着泛滥的势利，大家都可以理解，毕竟谁也清高不到哪里去嘛。
难得的是这么多年，谢丽的赌注没有如愿，但也没有整天抱怨马彪，反而非常节俭持家，总卯着股劲儿要把家里的生活水平搞上去。所以，买下这套二手房，也多亏了谢丽的持家有道。所以，在谢丽面前，马彪心里总矮上一头。
见丈夫唯唯诺诺欲说什么，谢丽白了他一眼，用筷子敲了敲眼前的菜盆：哎哎哎，你这人怎么了？有屁就放，犯不着憋那么辛苦。
儿子马贵荣向来同情父亲，说：我爸有话要说，又不知怎么说呗。
马彪看看谢丽，轻声说：我说那个，你弟的事啊，你是不是做得太过份了，毕竟，那是你弟。
谢丽把眼一横，筷子一端搁靠在碗沿上，说：那你有十万八万块钱拿去交医药费吗？或许还不只这个数呢，听说从前还大口大口吐过血，看来是非常严重的病，不是十万八万能搞定的。
马彪象是喃喃细语：最少好几十万，我都略问过这病了。哎，那怎么办呢？
谢丽冷冷地，问：你问过什么病了？你怎么知道他得了什么病？
马彪：我当然不知道得了什么病，我就跟人说吐血什么的，重症室什么的。
马彪其实也没有问过人家，上班耳边听别人谈起重症室病人的事而已。
马贵荣之前跟父母抗争过无效，也只能冷言以对了：我给你们这些坏人出个主意吧。反正没人认识你们，派个人去医院打听一下，如果人家不欠医院的钱，你们就可以去做做好人了，看看你的弟弟。如果真的欠医院的钱，你们就溜走。千万注意，不能暴露身份。
谢丽看了儿子一眼，夸张的表情说：儿子，你说不暴露身份，那我是不是要戴个头套，口罩，墨镜什么的？
儿子：你当是去打劫银行啊？
谢丽眼睛一亮，看着儿子，说：儿子，不然你去医院看看吧。
儿子毕竟还小，胆怯了，不同意。况且，他也根本不认识自己的舅舅，怎么打听啊。
谢丽见儿子无望，动了亲身试水的念头，但又顾虑着说：那万一暴露了身份人家抓住我呢？
儿子：那你就把平日里追着我打的速度拿出来，恐怕刘翔都追不上你了。
谢丽：哈哈，你老妈我有那么厉害吗？好主意。
马彪难得有勇气横下脸，怒道：看你们，说的什么话啊。
谢丽收敛了脸上的笑，略露愁容，叹口气：哎，是啊，我要是个富翁多好啊！
马上谢丽又警犬一样的目光说道：不，我就是富翁，也不能把钱浪费在这个上面。可是，那是，是我的，弟弟哦。哎，不说了，都好几天的事了，不说了，由他去吧。
马彪用牙签剔着牙，踱步到阳台，二楼的阳台，望下面的行人，几乎没什么距离感。
地面上一个民工样的粗重男人略抬头跟马彪说：老黑，明天先不去新楼了，老板说要去一个花园里先做搬家的活。
老黑剔着牙“嘶嘶”地应声好，他的心思似乎还在怎么说服自己的老婆去看看那生病的小舅子上。

路乙经过医院的前台，似看到熟悉的人，又退了两步，见谢丽躲躲闪闪，左右四顾的，正问着什么。
路乙挪到旁边一高大的巴西铁后面，可以清楚听见前台的交谈。
谢丽：你说谢小好住的是什么独立重症病房？那是不是特别贵的病房啊？
前台小姐：是啊，比其他贵，但环境好，安静。
谢丽：他得的是什么病啊？
前台小姐：这个不能说。你是他什么人？亲戚吗？
谢丽：不是，不是亲戚，就是，普通的老乡。靓妹，我问你，他是不是欠医院大笔医疗费啊？
前台小姐：你说什么啊？欠费能住那么好的病房吗？神经病！好了，没事你走开，走开。
谢丽如释重负的表情，转而谢丽的表情由轻松转为微笑，进而是欣喜，仿佛突然明白了什么，想起了什么。她想到路乙见她时说过“我也没跟你说钱的事啊？”。谢丽一切都明白了，原来自己的弟弟只是想看自己一下，人要死了嘛，都是如此的。谢丽这么想着，开始想自己弟弟会有多少钱留给自己呢，她可是弟弟唯一的亲人呢，钱不给她法律都不容的。
这么想时，谢丽如沐春风般轻松的表情，就差哼小曲了。
谢丽一面回想见到路乙时，心想自己看他的穿着不象是穷人。

路乙匆匆离开，进到病房，郝彬正扶小好坐起来。
见到路乙，郝彬说：小好睡醒了，口不算刁，说要吃碗素混沌，大白菜馅的，我打电话让我妻子去做了。
路乙一面放下手中的东西：哦，想吃东西就好，那就好。
路乙坐到郝彬床边，握着小好的手说：好好，要听我的话啊，我给你说个事儿。你姐到医院来了，在前台打听你的事儿。
郝彬见小好不言语，低声劝道：不然就见见她吧，那么多年了。
小好悄然滑下被窝，叹气道：不见！她是在打听需不需要她付医药费吧？我还不了解她啊。
郝彬还很坚持：小好，听话，毕竟是你姐，见见吧。没有什么不能原谅的。
小好：彬彬哥，这不能原谅。我要是，要是见了她，那，太怪了，太变，味了！
路乙也想让小好改变主意：见见吧，不想说话，就不说，让她看看就好，几分钟，就一分钟，好吗？好好，乖，听我的，啊，见见吧？
小好没有说话，拉起被子，把自己的脸盖了起来，显然他是哭了。路乙挪过去，连被子一起抱着小好的头，说：好吧，不见了，不见了，我们不见她了！好好，不见了，别难过。
郝彬站在一旁，眼圈红红的，心情真的很复杂。面对金钱与亲情，本来是毫无相干的，却硬是被拧在了一起，拧得越紧，那一点亲情难舍，也被舍去了。
这时有敲门声，郝彬转过身来，路乙也迅速转身望向门外。路乙看看郝彬，眼神示意他去开门。
郝彬缓步走过去，开门，是个西装男人，路乙一眼看到了，低声跟小好说：好好，没事，是沈律师来了。
小好还沉浸在强烈的对于过往的伤痛中。亲情的冷漠比起陌生人的无视，更让人难以接受。十来年前，小好找过谢丽几次，但总是没等他开口说什么，谢丽就把他骂出来。曾经小好开玩笑问过父亲，自己到底是不是母亲亲生的，否则何至于厌恶至此呢，毫无来由。父亲说那是他自己的错连累到小好，因为恨父亲，所以母亲才一并恨上了跟父亲外貌脾性都非常像的小好。母亲或许有她不可言说的恨源，但姐姐毫无分辨地跟母亲一样对待自己，小好曾经是不甘心的。但是，谢丽没有给过他机会解释，仿佛小好的身上她不能容忍的缺点，都是娘胎带来的，无法根除的。
那是什么呢？小好无数次问自己，答案毫无意义。是自己的柔弱吗？
沈律师的到来，小好调整好自己的情绪，主要还是路乙在谈一些事宜，需要签字的自己照签就是了。

路乙领着沈律师走出房间，向病房长廊尽头的二道门走去。两个人一路聊着。
沈律师：所有的文件手续，基本上都完成了，你们放心吧。
路乙表情伤感，似有泪痕，口中说着：麻烦你了！
沈律师客气中有同情：哎，你们这么多年的感情让我真的很感动，能认识你，认识谢先生，让我的心灵都得到了升华。你也别太难过了，俗话说的，生死由命，富贵在天嘛！
二道门的保安看来人走近，帮忙路乙他们开门。
路乙跟律师道别：沈律师，你慢走！！
沈律师：好的，有事电话联系。
目送律师离开，路乙刚要转身回病房，旁边闪出一个人拉住了他，是谢丽。
谢丽脸上的笑，是那种充满希望的，这深深刺痛了路乙，听她说：小兄弟，这个保安不让我进去，我要去看看我弟弟。
路乙轻声淡言：哦，你来了！
见路乙不似前次那么热情，谢丽脸上的表情转为微微的歉意，又有些大姐理所当然的应该味道：是的，我来了！来看我弟弟。你知道的，他是我的亲弟弟。
路乙听着这亲弟弟三个字，似乎有嘲讽自己的味道，像是说你还是个外人呢。
路乙还是平静地说：真不好意思，好好不想见你，你回去吧。
谢丽一时没听懂：好好？
路乙：是的，就是小好，小好他，不愿见你。
谢丽马上有些警觉，联想路乙几次给她电话，还亲自跑去找她，不明白他们的关系了，仅仅是朋友吗？她问道：你是他什么人？
路乙：我是他最亲密的人。
谢丽一时不知道怎么说，最亲密的人算什么关系，她也脑子转不过弯来。扭头看律师消失的背影，那才是她最关心的。
谢丽：刚才你送走的是什么人？律师？怎么了？我弟有什么要请律师的？官司吗？哦，不，是财产处理吗？我是他唯一的亲人了，要找我商量才对啊？怎么不找我？你们怎么我家小好了？
路乙看谢丽的表情言语，真像是表演系毕业的，没有笑，只有心凉：这都不关你的事，你走吧。
谢丽见路乙不肯透露任何，越发觉得自己的弟弟是有千万的家产了，坚决地说道：不，我不能走，我要见我弟弟。我要见他，麻烦你，小兄弟，去跟我弟弟说说，让我见见他，我真的想见见他，我是他唯一的亲人，唯一的亲人了。
路乙此刻才有些需要发泄的，但也只是略微抬高了声音对她说：此刻，你才想到是他唯一的亲人吗？只能说是唯一的血亲，亲人嘛，你还算不上唯一了。好好心里最亲的人，不是你。
路乙说完转身走进二道门，门自动锁定。
谢丽被保安挡在门外，她望着路乙一步步深入长廊，很长很长的医院长廊，像个迷让她无法看清楚。越是看不清楚，越是觉得里面有属于自己的东西。这东西，谢丽绝不会认为应该是责任，她只想到有属于她的钱财吧。谢丽十分复杂的表情上，又添了些茫然四顾。
这时走过来郝彬的妻子钟竹青，手里拎着食盒，微笑着对保安说：你好，我看谢小好的。
保安开门。竹青刚要道谢进门，被一旁的谢丽拉住了。
谢丽问：大姐，你是去看谢小好的吧，我是他姐姐，亲姐姐。
竹青瞬间惊喜：哦，那怎么不进去呢？
谢丽此刻有些难为情：我弟不愿见我，所以，保安不让进。
竹青马上想起了郝彬之前说过的关于谢丽的事，她明白了，表情为难地看着谢丽。
谢丽把竹青拉在一边，细声而急切地问：我弟是不是真的好有钱啊？我还见有个律师什么的去找他又走了。
竹青一副诚实的表情,看得出她真不了解情况，而且她也从没有听郝彬说起过谢小好的经济情况，所以说道：这个真没听说，感觉也不象啊。倒象是他的朋友在帮忙他的。哎，有这么好的朋友，也是难得。
谢丽听了，拉住竹青的手松开了，很轻松的口气说道：哎，人家不愿见我，就不见吧。
那个以为有属于自己东西的迷宫终于解开了，谢丽没什么可争的了。
谢丽转身离开，竹青目送她远去，一直看着谢丽远去的背影，她也开始有些想不明白的事情了。关于谢小好的工作，关于他跟路乙的关系，关于自己的丈夫对于小好如此紧张的情绪，很多的东西竹青都想不开。静静站在门口，然后又拉缓缓近，看路边一棵风中瑟瑟地有些微发黄的草，竹青既然想不明白，就不想吧，她转身进门去了。

第十五章别吻
C3 人言
一个建筑工地，到处挖得稀巴烂，一栋初具雏形的房子在竹制的老式脚手架的囚禁中,象等待脱壳的小鸡。谢丽独自在搬动些小竹竿什么的，不像是收尾的工作，也不像是帮忙工地干活。
旁边工棚里，几个人在打麻将，烟雾云绕的，却也安静，除了麻将碰撞出的声音，金玉般叮叮当当，响声却是雅致的。
不一会儿，其中一人，一边抽烟，一边随手身边拿个空的啤酒瓶，掏出那活儿对着瓶口就尿了起来，一面儿还得顾着打牌呢。一心好几用呢。
许是气味惹祸，许是声音惹祸，顿时打破宁静，大家骂了起来。
“老皮客，你他妈上火了吧，尿臭得很。”
“说你多次了，你鸡巴痒告一声儿，我们大伙停下等你，犯不着大家闻你的尿臊味儿。”
被唤老皮客的人，根本不理会大家，还是专心打他自己的牌，摸过那活儿的手，又迅速捏着牌呢。也没人计较，想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。
宁静已被打破，聊天就开始了。
“老黑，你们老板也真行啊，我们房子还没建好呢，他就派你搞关系了。看来，这装修也是你们捞的啦。”一人说道。他所说的老黑，就是马彪，因为长一身像非洲黑人似的皮肤，一年四季皆是如此。
马彪呵呵笑笑，说：“我们不过是小跑腿的。”
“上次听你说你小舅子住院不愿见你老婆，现在怎么样了？”
“还能怎么样，我是一直劝我老婆去看看的，毕竟是自己的手足嘛，可老太婆先是怕出钱，后是人家不想见。哎，这社会，这算什么事儿嘛！”马彪无奈地，把烟头扔到地上说。
“现在看病，小感冒就要你两三百元，别说住院，没个千儿八百的，下不来。”
“去你的，你没住过院吧，就千儿八百人家收留你？要住院，现打一万块定金给医院，说是多退少补，多半是要补不退的，哪有收了的钱还退给你的。”
“哈哈，看来你娘的住院住出经验了。”
“你娘才住院呢。不过啊，现在这医院就是绞肉机啊。我老娘摔一跤送进重症室，一天要花六千多元。好在我娘疼我，没住几天，见阎王去了。不然她住上几个月，见阎王的就是我了。”
“这医药费是够贵的。就说烙卡那东西前年的事吧，要不是他死得那么慢，他家也不至于花那么多钱嘛。”
“听说他老爸七十多了，又出来打工了，不就是钱被烙卡掏空了嘛，人还不是死了。”
一阵哈啦哈啦的牌声，又有人说：“我说老黑啊，要是你家小舅子真是有钱人，那他死了后钱归谁啊？还不是你老婆得嘛，急什么呢？”
马彪：“呵呵，我不在乎。再说，想那些个，太不厚道了吧！”
“没那么容易吧，人家连见都不见你呢，给个屁。”
“住重症室，还住那么好的病房，不是有钱人，难不成有人给他啊？作为朋友，我要死了，你会给我钱住那病房吗？”
“你死了，我把你扔水泥塘子去。”
“那老黑，你小舅子应该是很有钱的，至少比我们强几千倍吧。”
“你那小舅子也真他妈不是人，活该他得病，说不定都死了。”
“别乱说话，我小舅子其实人不错，是我那老婆太过了。哎，还是我管不住我的老婆啊！咱不说这个了，不说这个啊。”马彪快语说完，看了看屋内，许是看他老婆在不在这儿。
这时候谢丽就站在工棚外，听着一帮大老粗没轻没重地议论着。就是听到自己老公骂自己，谢丽此刻也没有任何恼怒了。不过自医院回来后，她一直在琢磨谢小好跟路乙的关系，感觉他们特别亲密，尤其是路乙提到小好时。
该不会是？谢丽马上否认了自己疯狂的想法。

B6 拾梦
病房里，护士刚把小好的呼吸器拿开。郝彬、路乙凑了过去，看着小好微微睁开眼。又经历了一次抢救，经历了一个不眠的夜。
路乙握着小好的手：没事了，我就在你身边呢。
小好笑笑，微微的声音说：这氧气罩有点塑胶味儿。
路乙双手紧握着小好的手，拍了拍，很艰难而勉强地迎合着小好笑笑，却明显看出眼里的泪水在打转，只是非常努力地在克制着。每一次小好昏迷过去，路乙都害怕他不会醒来。每一次的醒来，都感觉是重逢。
小好看到了路乙眼睛里的东西，倒安慰道：乙乙哥，我这不是好好的嘛，不是又醒过来了吗？
路乙脸上滑下再也无法禁锢的泪水，小好用手为他擦去。
路乙：好好，我的好好好，我的爱，我永远的爱。
说着，路乙吻着小好的手，一下，两下，把脸贴在手上久久不起。
郝彬怕路乙太过伤心了，也带着小好难过了，于是过来：路乙，你弄点什么小好爱吃的吧，我给他擦擦脸。
路乙知道这是郝彬让自己克制，他站起身，目光都没舍得离开小好身上，像是怕再回首，已是隔世。
郝彬拿毛巾为小好轻轻地擦手，小好微微笑着望着郝彬的眼，追踪着郝彬的眼睛。
郝彬笑笑，擦脸时在小好的额头上轻吻一下，再亲一下。
路乙帮小好擦脚，完了用手在摩挲着试图用体温去温暖他的脚。
小好说：彬彬，我想我爸了！
郝彬微微笑：你爸会为你高兴的，知道你孝顺的。
小好哽咽着：我特别想我爸，好想，好想的那种。
郝彬不知怎么安慰了，路乙过来，坐在床头扶起小好靠在自己身上，说道：好好没事的，别想那么多，会没事的。
小好在路乙肩膀上：是的，特别想啊，爸，你能听见吗？
路乙：能听见的，你爸能听见你叫他的，他让你安心养病。
路乙重又把小好放躺着，静默了一会儿，小好微微地说：乙乙哥，让彬彬吻我一下吧，好好的，吻我一下。
郝彬：小好，我就在这里，我在这里。
郝彬说着坐近了小好，轻轻地，轻轻地把唇凑到小好的唇边。小好微微张口，轻吐舌尖。郝彬轻轻地很轻轻地吮着。
郝彬移开，他的脸，满脸的泪水在滑落。郝彬耳边响起小好曾经稚嫩的声音，那时他问郝彬：彬彬，接吻是怎么样的啊？我能吻你一下吗？
曾经郝彬吻过小好的脸，吻过他的额，吻过他的手，却多次拒绝小好猛然凑过来的唇。他总是笑着逃开了，彼此总是打趣娶媳妇的事儿。郝彬答应过小好，娶媳妇也要带上他的，当初说这话时并不觉得是戏言。可是时光可怕，成长也是可怕的，把曾经的承诺演变成了冷冰冰的戏言。如今小好或许就要离开自己了，再多的承诺都是苍白，而曾经的承诺却也无法实现的。
如今这一吻，竟就成了永恒，成了道别，成了接下来一生的遗憾，或许也是一生的弥补吧。郝把自己的脸埋在小好的身上。小好看着郝彬，一脸满足的表情，然后抬望路乙，一手勾下住路乙的脖子，路乙低头忘情地吻他，久久的，久久的吻！
而这一吻也注定是永远。

C4 悔
梧桐花园谢丽的家里，黑灯瞎火的。
小高层的楼房没有电梯，这天也不知怎么搞的，楼道上的灯全坏了。马彪一步步爬楼梯，渐显出自己年纪的老迈了。终于到家门口，老黑推门进去，家里也是一片漆黑，他知道都在家的，嚷道：怎么不开灯啊？别人家不都是有电吗？
儿子马贵荣闻声才开灯：我妈在哭，不是为她弟，是为她得不到的钱。
马彪看儿子的表情，脸上也是有泪痕，知道是出事了。
走向阳台，马彪见妻子谢丽病怏怏似的仰头躺在一简易躺椅上，风干的脸上，凌乱的泪痕。这副哀容，还是马彪第一次见到的，想当年他老妈死了，自己哭得满地打滚，也没见妻子动容呢。
到底是心善之人，老黑用腿别别躺着的谢丽，问：你怎么了？你弟怎么了？没了？
谢丽不吭声，也不移动，连眼睛都睁开，不过泪水是漫了出来。
马彪再问：说啊，到底怎么了？我平日里怎么跟你说的，做人不要太过份，不要太计较。还是自己亲弟弟呢，这下丢脸了吧！
终于，谢丽有气无力，喃喃似的说：我还不是为这个家，不如此能买得起这个破房子住嘛，儿子能在这里上学嘛。现在这还成了都是我的错了。
马彪进屋拿了杯水出来，递给妻子，说：人要节省，可不是这个省法，你这是丧失人性了，知道吗？是你弟弟啊，你不怕他来找你吗？
谢丽终于哭喊了起来：我怎么就没人性了？我怎么了？是不是一个个要逼死我才甘心啊？
马彪也知道妻子难过，坐在她的身边点燃一支烟，抽着。
马贵荣走过来递给马彪一张纸，落款是昊法律师事务所的沈炎律师，旁边还有老婆谢丽的签名，日期就是今天。
马贵荣故作轻松地说：我说你们知足了，看看上面写的，只要我能考上大学，舅舅会让人负担我四年的学费，还有每年一万元的生活费，如果顺利毕业拿到毕业证还能一次性给我三十万元的创业经费呢。
谢丽：你看看你自己的学习，能考上大学吗？考不上大学不就一分钱都得不到了嘛！
马贵荣怕再惹火母亲，只低声喃喃说：你就认钱。我说我舅舅不会像你说得那么差嘛。
马彪还是问：那你弟怎么样了？他现在情况怎么样了？能去见见他吗？他会见我们了吗？
马贵荣低声回答：走了。律师说我舅舅不愿见他的姐姐，也不允许他姐送他最后一程，说就当没有他这个弟弟了。
马彪听后，喃喃自语：哦，这样啊，这样啊！都是我不好，是我不好，没有管好自己的婆娘。哎，都过去了。
说着，马彪进屋，取了个香炉放在阳台上，点燃了三支香，合掌躬身三作揖。马贵荣见状，也取了三支香奉上，他跪下叩了三个头，轻声说道：舅舅你走好，原谅我妈妈的无知吧。
谢丽坐着看这一切，默默起身回屋。出来时，手里拿了三支香，一叠冥纸。一家三口，一页页纸烧着，谢丽也没有流泪，就轻轻地说着：从前我爸挣不了几个钱，我弟身体总生病要用钱，我妈就总是骂我爸，骂我弟，说我弟为什么不早点死了算了，就不用花那么多钱了。于是我爸就跟她吵架，总是吵啊吵啊。后来弟弟渐渐长大，脾气性格像极了我爸，又总是粘在我爸身上，我妈就气啊骂啊，于是他们又吵架。我总觉得那个家是因为弟弟的存在而不幸福的，包括他们离婚，我总觉得是弟弟的缘故。我从来没见过像我弟弟那么软弱的人，从不打架，从不骂人，说话总是软绵绵的，一副欠抽的样子。他几岁的时候，我也总是打他，他也从不向我爸告我状，于是我就更加打他。后来他跟我爸走了，我瞬间觉得太阳都亮堂起来，没有了弟弟的世界原来这么美好。我很快出来打工了，我妈跟别的男人在一起了，像是过得很幸福，没几年却死了，比我爸还早死。我连老妈的死讯都不愿意告诉我弟弟，我觉得都是他惹出的坏的结局。我也想我爸，也去找过他，他死的时候我知道他欠人家钱，好几万块。但是我又觉得欠人家钱也应该是因为弟弟，是弟弟把我爸拖累死了。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软弱的一个男孩，我不可想象弟弟那么弱的人怎么能靠自己的力量生存，我总觉得任何人都要被他拖垮的……
谢丽就这么喃喃地说着她从来没有跟别人说过的话，从这些话里，马彪马贵荣知道了自己老婆自己老妈的过去，知道了谢小好的曾经岁月，仿佛看到了一家子可怜虫，尤其是谢小好，像只暴风雨中无辜的小虫子，爬行在瑟瑟飘摇的枯草茎上。
阳台外，灯光依稀，秋风阵阵吹动路边的树叶！沙沙声响中，还有马贵荣偶尔擤鼻涕的声音，他像瞬间长大了，站起来，目光追寻着一片冥纸的灰余飘离，飘向未知的地方，又像是飘向他的舅舅。

尾声魂归
B7 归去来兮
曾经小好读书的小县城，四面远山围抱，合围处一片阴雨灰朦的天空下，错落杂乱的房子，三层五层高，一撮十几层高的楼群在建设中。浈水流过，汇聚了本县各处的小溪小河水，到头又分出一条支流经过县城。曾经清澈的河水到了县城也不是清水了，现在更不可能清澈了的。
最高的一栋楼往下，是一座并不新的桥，桥面上，郝彬，还有路乙，依着栏杆。他们带着小好的骨灰回到这里了。
路乙迷惘而悲伤的表情和眼神。眼睛所看到的江面，就是条大河罢了，或许是下游有蓄水，水面宽而满，看不到水的流动，上面漂满了生活垃圾。
郝彬也是表情悲伤，说：这就是小好说的铁索桥的位置。原来是一座摇摇晃晃的铁索桥。好多年前拆了，建了这座钢筋水泥桥。
路乙哀伤地说：是啊，这地方，这样的水，我能把好好的骨灰撒下去吗？我怎么忍心让好好留在这里。好好是在这里有美好的回忆，可是，变了，变了！
小好临终遗言，希望自己的骨灰能撒在自己曾经生活过的几个地方，从前的铁索桥河面上，就是一处。可是现在路乙和郝彬来到这里，却无法满足到小好的要求，他们自己都不忍心，这里太脏了，简直无法直视。
可是曾经这里是美好的，留下过小好美好的回忆。那一幕的画面，他常常跟路乙讲起，每次都仿佛又回到了这个地方，又见到了郝彬。每次讲到这里，小好都会“彬彬哥”地叫出声来。
那是小好学生年代的事，一天，夕阳斜照在横跨两岸的一座铁索桥上，桥面上行人稀少。所谓的铁索桥，就是两边各两根粗粗的铁链拉着，脚下是隔二十几公分就排列铺着的一块块木板，从木板与木板的空隙里看到脚下白哗哗的流水，响声不算震耳，却也是听之而惧。而就这座桥，一直是小好想挑战的地方。每次来到这里，看到行人自由通过，他都感觉两腿发软，更别说走在上面了。
而那晚，他跟郝彬来到了这里，被一再鼓励着，走上了这座桥。
小好双手都拉着郝彬，被吓得脸色苍白，几乎用的是蚂蚁的速度了，还一面担心着，颤抖的声音说道：彬彬，不能走边边，我不能走边边，桥会斜过来，斜过来了。
郝彬也不敢开玩笑，尽量轻松的语气说：那你走中间，我一直拉着你的手，记住，眼睛不要看下面。
小好答应着，却又反悔了；彬彬，我们要不还是绕路吧，不要过桥了。
郝彬安慰小好：没事的，有我呢，要不我背你过去。
小好蹲了下来，双手抓住郝彬两腿：背啊？不要，那样更怕的。
偶尔过桥的人，像走在平地上一样轻巧，见小好被吓得如此狼狈，也懒得看一眼，想来这样的场景人家看多了，已经不新奇了。
郝彬护着小好，鼓励着他：没事的，我们继续走，前面很快就过去了。你要想，万一踩空，你也掉不下去，这木板密集着呢。
小好想想也是啊，自己的身体就算滚在桥面上，也掉不下去的。只是还是感觉恐惧，答应着：好，我听你的，你走慢些，走慢些。
郝彬：好，你不要怕，我慢走就是了。
郝彬走在前面，小好拉着他的手，眼睛抬高看着郝彬的脸，一步一步。夕阳照在两个少年的脸上。偶尔小好故作勇敢地看一小郝彬，笑笑，一瞬间感觉什么都不可怕。
小好：彬彬哥，我不怕了，有你在我身边呢。
郝彬憨憨笑笑：是的，你永远有我，不怕。
小好不再看脚下，而是直看着夕阳下郝彬的脸，回味着郝彬这句话，不禁说道：彬彬哥，我很喜欢你。
郝彬只顾看路，也没回头，答说：我知道啊，你一直就喜欢我啊。
小好略用力拉拉郝彬的手：我说的是那种喜欢。
话还没说完呢，郝彬一手迅速拉过小好，揽腰把小好抱着举起来，喊道：过了，你成功走过了。
小好才知道自己真的走过来了，从前想的原来还是做到了。小好低头看郝彬兴奋的脸，突然搂住郝彬的脖子，脸贴在了郝彬的后颈，感受着他肌肤的温暖。郝彬拍着小好的背。
小好每次在讲述这一件事时，都跟路乙说，那一天他特别喜欢郝彬，特别想一直那么贴在郝彬的身上。也是从那一刻起，小好的性心理被激发了出来，他明确地知道，他爱上了郝彬。“我那时多么喜欢他啊”每次小好都这么说。
可是再回到这里，蒙灰的水泥桥，没有流动的肮脏的河水，不再属于小好的记忆了。

路乙跟郝彬驱车向下一个地方。郝彬说几年不进到城里的中心地方，都变得不认识了，杂乱拥挤，完全没了以前的宁静。曾经学校后门的一大水塘，夏天开满了荷花，非常美丽。水塘外大片的稻田也是春绿秋黄冬空阔。现在代之的是成片的楼房，街道却依旧是狭窄而脏乱的。学校的后门，像是改成了大门，熟悉的名字陌生的位置，全然没有往日的痕迹。
或许很多东西是越变越好，但也改变了曾经有过得温情。
郝彬对路乙说：以前我跟小好常跑这里的水塘采摘荷花的，还被农人追赶过。哎，现在，我连荷塘的位置都不太敢确认了。
汽车驶过的两边，都是在建或已经建好的房子，高矮不一，路边每隔一段就是堆满的建筑材料，或者是建筑垃圾。他们的车子右拐进一条比一车道宽比两车道又窄的路，没驶过两三百米就停下来。
车旁，一条水沟掩没在岸边的杂草里，完全看不出是一条河，甚至于觉得连溪流都不算。看得出是日久没清理河道，被淤泥填埋了，变窄了，长草了，像个被遗忘而衰老的长者。旁边得一块空地，又是在建的楼房。
郝彬叹气：变了，变了，这本来是小河流的，清澈的水流过，能听到汩汩水声。常跟小好躺在岸边草地上，仰望天空，或发呆，或闲聊。
可是现在河边连能躺人的堤坝草地都没有，全是杂乱的荆棘丛林，把变窄了的河道几乎给遮盖了。
路乙：象很多地方一样，都变了吧，变得不象农村，当然也不象城市。
这种迷失本心的改变，又没上升到一个新的城市高度，最可怕了。
郝彬：是啊。怎么办呢。小好说要把骨灰撒落的两个地方，都已经无法直视了。
说着说着，郝彬跪了下来，双手捂脸，低声哭喊着：小好，是我害了你，是我害了你，害你记住了这些个烂地方，可现在，都变了，都变了！而你，也走了，也离开我了！
路乙走了过去，任由郝彬抱着自己的双腿低声地哭泣。
又是夕阳，秋日的夕阳映红了两个人的脸，还有脸上的哀伤！
路乙从车上取下一个天蓝色的盒子，抱在怀里。
郝彬哭着说：路乙，不要，不要把小好留在这个地方。
路乙喃喃自语：是的，不要留在这个地方。我要让好好看看从前的地方，看看就好。
郝彬燃起了一柱香，就插在地上，前面是蓝色的骨灰盒，装着小好的骨灰。郝彬的脸，满是泪水的哀伤的脸，望着小好，三跪拜而起。
路乙也拜了三下，起身说：好好，我要带你走，就把你带在身边，无论我去到哪座城市，去到哪个国家，我都要把你带在身边！好好，我们回家吧！我们回我们自己的家吧！
在谢小好还是健健康康的小伙子时，常常聊天时说到死亡，好像小好从来也没有畏惧过。年轻时，死亡离自己好远，健康时，死亡如空中的白雾，都只那么一想而已。记得那次，在马尔大夫的海滩上，躺椅上，谢小好和路乙沐浴着印度洋上空的夕阳，吹着印度洋海面上过来的风。
小好问路乙：如果有翅膀，此刻你最想干什么？
路乙不答，等着小好继续说：如果有翅膀，我此刻想飞在那海面上。
路乙笑笑说：等你有了翅膀，我最想趴在你的背上，随你飞到天涯海角。
小好：才不呢，你那么重。
路乙起身看看自己，说：我哪里胖了？
两个人追着跳入了海里。仰面躺在海面上，小好说：乙乙哥，如果我此刻死了，你要怎么把我带回去啊？
路乙推推小好：别说这个了，我不爱听。
小好：我说的如果嘛，如果呢？
路乙：没有如果。我永远不会丢下你，要把你永远带在身边。
永远带在身边，这样的话，才是几年前说的啊。可是临终时，小好想“回家”，回到他成长的地方，说他留恋曾经的点点滴滴。那些地方，都有小好跟郝彬的记忆，浸漫着他们曾经的美好。
小好勉强的笑：乙乙哥，就让我回到那里去吧。
路乙流泪：我说过的，要带着你，无论去到哪里。
小好：可是，那样你太伤心了，我不忍。你是，我最爱的人，我不想你过得不快乐。你需要寻找自己的幸福。
路乙：跟你曾经的每一天，已经是我此生最美好的日子了。往后，也不会再有。
小好拉着路乙的手，摇摇头：乙乙哥，我爱你。
最后路乙还是答应了小好，让他“回家”。可是，现在，小好心中的家早已不再了。
胭脂残阳，路乙他们的车远去，远去，消失在夕阳下！

19949595312 · 2024-10-9 21:48:03

太感人了！

sam082816 · 2024-10-9 21:48:31

谢谢楼主分享！

小小花萝卜 · 2024-10-9 21:48:39

谢谢分享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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