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二爷厉害》 BY 于睫 【完结】

小毓先生祖上是在旗的满人。

, l1 P$ M0 L. W+ D　　他若是早生个几十年，必能同他的先人一样享受一世的荣华富贵，锦衣玉食，直至老死。
" Z; V2 o; m$ K3 Y3 S! m  e
　　可惜他生在了民国，家族的势力与风光如同他幼年时当玩意儿的珠玉玛瑙翡翠碗，丢开手就再找不回来。

9 e( _4 g" s/ c　　到小毓先生十五岁那年，雕梁画栋的大宅子终至败落干净，一砖一瓦也尽数变卖。失去栖身之所的人自是要各谋生路，能跑多远跑多远，省得被不识人间疾苦的大少爷缠上，平白多个累赘。

/ N: c2 d9 M: r1 }　　
' b5 u! a* _- D2 _3 {
- c$ w; ]- s5 v+ m# Z　　其实小毓先生并非如旁人想的那样，是个万事不能的废物。在那些衣食无忧的日子里，他学过不少本事。

- ?3 m' a4 w4 m& J8 c6 T　　他有不错的笔墨功夫，会画几笔颇有意境的设色山水，能写一手很有风骨的瘦金体，还能吟几句中规中矩的诗词。他也通些音律戏曲，能唱整出的文生戏，胡琴更是拉得极好。

　　他这些在以往年月里用来打发时光的能耐，现如今亦可为生存换些小钱，供他在胡同里租上一处带两间小房的院子，不至衣食无着，流落街头。
% p6 s. a( ]! {8 X' o
  a, n% x! ]0 {2 ]* d/ z: G　　他的字画卖出的不甚多，偶尔有人请他题几张扇面；却有不少票友看中他的好胡琴，时常有人上门请他托戏。
: e& U6 c0 ~3 S* w
　　他为此结交了很多人，更因为他的风度与谈吐赢得无数好口碑，从而引得更多的人寻上门来。
* U1 A1 @& n+ Q# f9 g( T- r
4 D& j& E8 [/ }$ W/ j　　他的身量不高，却能把最小家子气的衣裳穿出最高贵的气派；他从不因曾经的家世而骄傲，也不为如今的落拓而自卑。他永远那么气定神闲，悠然淡定；他待人不过分热情，也不十分冷淡；他不曾巴结过什么人，也没怠慢过什么人，却得到菊儿胡同街坊四邻的一致尊重。

　　

　　菊儿胡同还有一位人物，人称二爷。
/ L* _7 [9 }! S+ s
. ^; R/ j( \$ ?* ]; f6 J　　二爷姓秦，是秦家的二少爷。秦家同小毓先生一样，是菊儿胡同后搬进来的住户。
; |+ i2 _+ c& w% R" e6 A' ?% k
9 e& o$ o) S: s/ G- M" b　　秦老爷长了一双高高在上的机灵眼，甚会审时度势见风使舵。军阀混战时期，他凭着那双看透山高水低的慧眼，在各省辗转做过几任油水丰厚的小官。及至民国丢了职，也已经捞足捞够。于是他们举家迁往北平，顶下菊儿胡同最好、最大、位置最正的一处院子，吃着老本等待进新政府谋差的机会。

% k: C# M- A% E, y) F; x# X　　
$ s( e* }3 ]/ ?8 G
5 P( b/ s: f( M. t$ s5 g& {　　秦二少爷是个浓眉大眼的高个子，早先被一心指望能书香传家的秦老爷狠逼着读过一些书，偏他好动不好静，喜欢耍把式练功夫，越大越背离老爷子要他读书做官的期望，现如今更是十天半月不碰一下书本，却日日把拳脚舞得呼呼生风。

　　因他脾气暴躁，点火就着，不光在外打架惹事，跟自家老爷子也混不吝。有次把秦老爷气得口不择言，指着他道：“你哪是秦家的二少爷，你生生是我的二爷！”

　　这事不知被哪个嘴快的下人传出去，“二爷”的混号便由此叫开。

$ T9 e  u6 ~, u/ f$ S2 b' i　　秦老爷一怒之下不再多管二少爷。他也想开了，好歹还有个一向斯文听话的大少爷，人又机灵通达，若能寻机会在新政府给他觅个好差使，后半辈子就可靠他了。

　　
$ P. e; d4 s. n/ ?
, K' e  W' q4 T! L0 p　　二爷把自己当个豪爽又义气的江湖侠士，在外打抱不平是家常便饭，若有人求助更是义不容辞，有十分力绝不会只使出九分九。

5 C& [: K" I4 N7 Z; n　　他学功夫时结交了不少三教九流的朋友，因此他从不轻看谁，也不高抬谁，跟谁都亲切周道。菊儿胡同左邻右舍百十号人，不论是窝脖儿的，搭棚的，拉洋车的，还是洋行里做事的，他跟谁照面都大声打招呼，笑容与言语都透着实打实的真。

% w6 B8 O, j( M1 v, C; C8 b　　
' R5 d& ]7 h. w' v0 {6 w/ g: C9 y5 I
　　二爷与小毓先生头回碰面，就觉着他的言谈举止、行动做派与自己平日里见过的人都不尽相同，却是最得体最叫人瞅着舒服，一见之下就教人想与他亲近。

　　二爷对自己的为人甚是自负，相信无论何人，但凡与自己略有交往，便不会不念他的好，愿与他成为兄弟朋友。

　　他既想与小毓先生结交，自是勤着登门拜访主动上前示好。小毓先生对二爷的热情却没有做出同等的回应。客气归客气，再无其他。虽说叫人挑不出理儿来，二爷却有些焦躁，因他拿捏不准那人是不是厌烦自己。
$ n3 J7 f7 N% q3 ^
* ]7 E  ]$ x' l+ @4 P　　——笑成芍糖样地跟他打招呼，只换来他轻微的一个点头；口沫四溅地讲了半晌趣闻笑话，他也只会把嘴角往上动那么一小下；义愤填膺地与他论不平之事，他脸上宁静得连半个表情都没有；巴巴地送给他时新的小玩意儿，他收下就随手放在一边，也没显出点高兴或是感激。

焦躁之余二爷还有些心虚：小毓先生别是自持身份高贵，瞧不上他暴发户般的家世吧？
: w( r% k+ p1 B+ g+ Q2 F
　　人小毓先生可是从楠木柱子琉璃瓦的大户人家出来的，什么没见识过？自己为他花心思淘换来的银色鸽铃、大蜻蜓风筝、内壁绘着美人的鼻烟壶儿，与他过去曾拥有的玩意儿相比，怕是连个边角料也不如。

, x. D* H- u' v3 B　　二爷灰了心泄了气，可还是照样勤快地往小毓先生的院里跑，只是不再上赶着讨好他，而是看画儿似的瞧他同别的访客说戏拉琴，吟诗作对，挥毫泼墨。
  {# x! p+ F  U$ W( ]
　　往小毓先生那儿跑得次数多了，二爷又一点一点捡回了自信。原来小毓先生待他与别人并无二致，跟谁都是一样的不远不近却礼貌周全，没见他主动邀谁去自个儿家，也没见他上谁家串过门子。

　　他的心性合该如此吧？二爷转念一想，又回到原先的热烈不羁。他的心性也是合该那样。
7 j8 q) A  @- N) d1 E' g' `
) U! H/ M" X+ ?+ o" b) m$ D5 y  k　　
. o) Q* Y0 H$ _0 h& i
+ n* G# X0 E. n　　入夏以后，日本人在卢沟桥外囤兵的事传开，更有人说得绘声绘色：“枪口炮眼直指着城门楼子，说话就能打进来！”
" L* y( V2 `2 M) T% z
* G$ H3 h5 c7 D. i　　二爷日间上了街，想瞧瞧北平人都有什么动静。
: |6 z" K& c7 m- z& i! X$ y
　　在他看来，虽说要打仗的事传得邪乎，可北平还是那个热闹的北平。中山公园、东安市场、天桥、及各处的剧院戏园子，也不比往日清静。北平人该笑的笑，该闹的闹，在大街上斗气拌嘴逞能动手的，也是一起儿又一起儿，比月前只多不少。
& p) ^" @3 w& x4 X$ [- ~* s) Y+ E
　　二爷一人溜达到北海，眼望着水里成片的粉嘟嘟半开的荷花，心里甚是宽广舒畅，仿佛小鬼子打进来的事不过是个谣言，而那卢沟桥更是远得没了边，无须他去挂念。

- z9 Z8 T. k8 y0 |　　
5 A, \: K2 V$ ^# X$ Q3 Z' d
　　二爷左手边不远处的石凳上，坐着一对喁喁交谈的男女，女的烫着现下时兴的鸡窝头，男的穿着格子西装，一看就是新派人物。

( k, r: ^5 ^0 L* w　　二爷并非有意做听墙根儿的没起子事，偏巧那男人说了个二爷不明白的新词：笛耳*。
+ ?: E8 Q% X$ c! `
　　二爷愣了一下，又轻声默念了一遍，确信自己没听过，也不知道那个词的意思。他本想不耻下问地向他们请教，转头看见那女人粉团般娇羞的脸，睫毛垂下又掀起，一双春水样的眼恨不能将身旁的男人化在里头。

　　二爷暗自又默念了一遍“笛耳”，牢记在心里，满意地往家去了。

　　他断定“笛耳”必是个最时髦最动听的赞美之词，若能在最合适的时候说出来，必能叫听者既高兴又熨帖，而说出这个优美新派词汇的人，一定会很有面子。
6 @" N1 G: x! P. `# S
　　他决定到小毓先生家寻个时机，自然而不经意地说出这个词，叫他不仅对自己另眼相看，还得又羡慕又佩服地夸奖一句：二爷厉害，知道的可真多。
7 g6 y6 v0 v, [" W* W# r, l
　　

　　二爷走进菊儿胡同，到小毓先生家几步远的地方，瞅见他正站在门口与一个男人说话，旁边的洋车边立着车夫。

5 Q5 I/ y2 O) l0 O4 ~　　二爷瞧那人长得面生，不象菊儿胡同的街坊，怕这会儿走过去打扰他们说话，就先到一边的背荫处站下等着。

　　只听那面生之人说道：“小毓先生，求您好歹给我们奎爷个面子，他是真心实意地请您给托一出。我们爷说了，票戏非得有您的胡琴才成。也不劳烦您上戏园子，只去我们府上花厅，都是自家人，随意得很。”

　　二爷撇了撇嘴。他知道这个奎爷是何许人物：此人乃北平最大的票友，唱功不错，有几位老板曾赞过他的戏。
9 v% K" z2 g5 c7 e
　　小毓先生仍是以往不瘟不火地腔调：“多谢奎爷好意，在下当真是身体不适。当初不搭班也是为图自个儿说了算，不必强驽。烦请您给奎爷说，小毓承蒙他看得起，日后必跟他当面道谢、陪不是。”

9 M4 k5 [, e; W: y8 v4 F/ Z$ z% V2 N/ P　　传话的家人说话的嗓门高起来，话也变得难听：“小毓先生，劝您别太拿自个儿当回事。我们爷请您托戏是赏您脸。您还真当我们爷看上的是您的胡琴？”
) v, Z# ^7 |5 ?8 y+ P+ L+ P
/ A5 x- ]( h7 s2 \' C$ p+ P) I# m　　

　　二爷听着不象话，抬脚想过去相劝，那下人竟动起粗来，又拉又拽地抱住小毓先生的腰就往洋车上拖。
6 `  C: `: I. b3 U2 s" I
+ x( k, q& Q: _5 S3 z# Y　　二爷的火“腾”就烧起来，二话不说冲上去，抓住那人的后脖领往外一扯，再往远处一掼，那人还没明白怎么回事便躺在了地上。

3 r0 n! z8 l# x: r7 k3 A　　只见他身手敏捷地一跃而起，指着二爷不干不净地骂起来：“哪个没提裤子的，把你露出来管老子的闲事？”

二爷一听，更是火冒三丈，铁锤似的拳头挥过去，几下又把那人打翻在地，紧跟着就是大脚一通狠踹。
, B$ \9 x/ x9 n0 g8 h! r  a3 d
& A; o# I7 P8 S% i, l　　“宝宝哎！您饶了儿子吧！”刚才还穷横穷横的人，立马双手抱头蜷缩在地上成了软蛋。

　　二爷抬脚还要继续踹，小毓先生抱住他的胳膊道：“二爷，他既‘叫’了，您就饶了他吧。”

' w# W$ q4 R& Q1 M, D) I4 S% p$ [　　按北平的规矩，动手的人若有一个叫了“宝宝”，另一人没打够也不能再打。
) ]$ H3 m+ ^% y
5 t7 S" w* ~+ A　　二爷只得硬生生将踹出去的脚跺在地上，吼道：“滚！回去叫你家奎爷好好管教管教！”

　　

　　小毓先生将二爷请进门。屋里有几位访客见二人面色有异，刚想询问，二爷已经耐不住，连呼几声打得不过瘾，把经过连说带比划地学了一遍。

: Q  |# U( B$ a1 C8 A- x# y　　众人听罢，先把无礼小人骂了一顿，又拱手道：“还是二爷厉害，”“多亏二爷在跟前儿，不然小毓先生非得吃亏。”
% a* h$ E& W0 `3 ~
4 V" n$ d+ c0 d. d. t7 v' u& n　　二爷心下得意，接过小毓先生端过来的清茶，正跟他脸对脸打了个照面，觉着他看向自己的眼神都比平时温暖许多，二爷脸上更是乐成大朵姬花魁的模样。
/ _8 @$ s8 _: v+ ~; x
　　
7 V/ P9 l9 Y6 M1 J; j& R4 g
0 m. i: y5 G; Y# c4 x　　这事过去，大家伙又拉开架势接茬儿说戏。

7 A( V/ w" y- ^+ \, o! J　　只见小毓先生端坐于方凳上，姿势极优雅又极自然地拉起了胡琴，有个清水脸的“老生”站在屋当间儿“咿咿呀呀”地唱。

7 r# d1 {, Y. D3 F5 O　　这位“老生”票得极不地道，嗓音甚是难听。
9 N& d" F& I( I
　　二爷皱着眉头听了几句，一个劲纳闷。他看不出小毓先生有何身体不适，而这个“老生”的唱腔跟奎爷比又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，不知小毓先生怎就非得给这半调子托戏，驳了奎爷的面子。
% c6 Z. j  E5 O
. @0 n6 `& a; h+ G6 N# L　　

　　没过多久，日本人进了城，巡警们开始吆喝着净街。
& Y3 b9 m4 ]. ~0 g; p4 s
　　北平的善良百姓这才醒回味来。当年皇上出行才净街，难不成这小鬼子要当中国的皇上？原来贪心的小日本守着卢沟桥，不是看上了那些形态各异的石狮子。
! \( p% |6 U2 k+ @
8 i' ^  p* H5 r6 T- I" g+ [　　北平人是顶冷漠又顶热心的，他们不管是大排场的出殡还是寒酸的发丧，都能拿出最大的兴头去观看，过后还要与众人极详尽地品评，总结出无数条可供借鉴的经验教训。他们并不管自己什么时候才能用得上。

. V1 r5 j: j6 E' g　　起初，他们就像等待殡葬道场一般观望着守在城外的日本兵。而今知道了他们的野心，北平人自然要动怒。但是北平人的怒气又是那么短小，眼瞅着街面上一队队的短腿子兵和走路跟磕头虫似的日本娘们儿，他们更愿意在背后用最恢谐的语言贬损或是咒骂，以显示自己的大度与聪明。

　　北平人还惯于自我安慰，因而他们并不十分惊慌：“庚子年八国联军闹得多么凶，末了儿还不是得走？这回不过是一个日本，他们就算再贪小、再霸道，架不住咱中国人能忍！咱大方点儿，忍到他们吃够拿够，到时候还得卷铺盖回自个儿老家去。”
& u6 K" G1 E7 M$ f( l& s( F$ Y
　　

( v1 L8 j8 X* I1 t$ Y; i+ m3 P　　二爷更是心宽，依他的想头，就算这天塌下来，也会独把北平这一块留个空。

- r$ z! w+ }9 ?, H# `　　这一日，上外头运动差事的秦老爷子拿回家一手巾包昭和糖。二爷早就惯了有啥新鲜玩意先拿给小毓先生，见这糖又没多少，索性整包拎着出了门。

　　走在路上二爷又寻思，若是小毓先生问起这日本糖是啥滋味，自己说还没尝就给您送来了，叫人听着就跟自己多上赶着似的，面子还不得丢到姥姥家去。不如趁现在没进门，先尝一颗再说。

1 w$ N/ x, ~) K9 Y& F' A2 }" V　　嚼着糖二爷心里直念叨：这日本人的东西就是不成，花布比中国布鲜亮吧，可它不尽穿，没洗几水就破窟窿；这包着花纸的昭和糖瞅着怪好看的，吃起来却粘牙。
( q* p4 Z5 l+ B) q9 d
　　二爷站在毒日头低下，用舌头使劲舔粘在门牙上的糖，连巡街的李巡长过来打招呼，他也没法跟往日似的大声道一句“忙着呢您”，只好紧闭着双唇略动动嘴角。

) {6 N  N2 E! U4 W* R/ d　　李巡长盯着二爷的脸死劲看，嘀咕道：“今儿您是怎么了？学斯文呢还是跟我逗闷子呢？”

2 W# `7 O5 u9 s' I　　见二爷紧着皱眉瞪眼，他自以为明白了，边往前走边扭过头说：“嗓子坏了，赶紧上同仁堂抓点清咽去火的糖。这日子口，不知道啥时候就上板关门。”

　　
/ F) o* E3 I! G2 k/ t. Z/ {9 N
+ r$ t$ e- q4 e" b　　二爷眼瞅着李巡长的背影拐出了胡同口，才把牙上粘的日本糖弄进肚。
: D6 k: C" V3 c6 p. ]: G; X
他跺一下脚，犹豫要不要把这粘糖给小毓先生送过去，又转念一想：这昭和糖再不好吃，好歹也是远渡重洋才到了咱手里，怎么着也得叫小毓先生见识见识。保不齐原该就这么粘，人短腿子就好这口呢。
8 L3 O8 |4 p0 Z, b
; G( G' D0 W9 c　　待二爷把昭和糖献宝一样递给小毓先生，小毓先生不但没接，还往后退了一大步，冷冷道：“请二爷拿回去。”

　　二爷当他这会儿不想吃，就把手巾包放在桌上，说：“不吃你先放着，想吃的时候再说。”
; k/ R& \3 i( O/ I! C2 I
　　小毓先生的脸色阴沉下来，眼里也露出鄙夷之色：“还是请二爷拿回去。我不会有想日本吃食的时候，我这屋里也不能放日本人的东西。那糖，是庆祝北平“陷落”的礼糖，我吃了，心里会发苦。”

　　二爷这会儿才知道，小毓先生不是不要他的东西，而是不要日本人的东西。他心里刚宽慰一下，又揪了起来，脸上也很是挂不住。他抓起那包糖，边往门口退边说：“那我拿出去，这就拿出去扔喽。”
$ z& z, m2 g9 D/ C" C
　　

　　二爷出了小毓先生家的院子就狠狠把那包耻辱糖摔在了地上，又不解气地踏上几脚。他回想起日本人进城这些日子，北平人的北平在短腿子的强迫下所受的委屈：中国的商家被逼着收下日本的军用票，短腿子兵当街绑走年轻的学生，不会说中国话的日本流氓吃饭不给钱还砸了铺子打伤伙计……

　　二爷又站在了毒日头底下，越想，越恨；越想，越悔。
! H  b) h6 E: y  Y% s' l& P- a
　　小毓先生说，吃了庆祝北平“陷落”的昭和糖心里会发苦，他现在当真是从嘴苦到了心肝肺。
' I3 @+ B% W; {6 z! g  |5 [
　　也等不及走回家了，二爷贴墙根儿站了，躬下腰，“呸呸”淬了几口唾沫，又把手指头伸进喉咙眼里抠，逼得自己一阵干呕。每呕一下，每吐一口，二爷对日本人的恨就多添几分——谁叫他们害自己受这罪的。

( w3 q* I0 \7 p% [4 @　　

4 r5 _$ B6 k* b4 C0 Z8 v　　过了几日，二爷又在小毓先生家遇着那个唱老生的半调子票友。他强忍着在一边坐了，紧盯着拉胡琴的小毓先生，想把注意力集中到他身上。

　　小毓先生看二爷的脸几乎扭曲成了包子，自是明白因由，便走到他跟前说：“你若累了，就上里间屋睡一会儿吧。我们这儿还且着呢。”

　　二爷感激地冲小毓先生作了个揖，立马站起身躲了出去。

! W2 c) v9 Y9 \( {3 z/ E$ O7 c2 W　　

　　里屋是小毓先生的书房兼卧室，四白落地的墙，显得屋里既干净又敞亮。南窗下是一张书桌，一侧是床，一侧是书架。
: A+ N2 H1 l6 H+ s0 @( D
　　二爷走到书桌前，翻了几页摆在明面儿上的书，从最底下抽出一张纸来，上头用瘦金体题了几句未完的诗：
5 O' c) u* F/ P8 e& b$ n( [
　　千里刀光千里人，声色无欢渐断魂。
% K5 S5 T8 P" G# z3 N9 B
　　冷酒暖花明月夜，长亭断柳空山门。

　　涛生云灭人焉寐？国破山崩家安存。
; A$ }3 ?5 W- k7 n  c3 O
　　二爷看得心潮澎湃，一阵难过一阵激动，恨不能立马把那些闯进别人家里找便宜欺负人的小鬼子撵出北平、撵出中国！

+ ~3 T; w3 y7 h' G( ~　　
& o, Z  y: _% a: \; O$ T1 B  M
　　“阎先生走了。”小毓先生撩帘子进来，看见二爷在书桌前一阵忙乱，似乎在藏什么东西，不禁问道，“怎么了？你捣什么鬼不成？”
" Y" l8 t, D* S$ r2 m+ H; b
! A, _2 X0 g2 J0 T2 C　　二爷转过身，走到小毓先生面前，胸口突突地鼓动着，心坎里无数钦佩赞美的词搅成了一锅粥，怎么也挑不出一个最合适的来赞那首未完诗。
& g' Y9 m# V5 z$ [
　　小毓先生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起来，睫毛垂下又掀起，不知道该看哪。
1 P' v8 o  U2 H. f9 H5 @4 S
3 R) W' {' ]2 }( B: L2 G　　二爷由此想起了那个在北海跟一对摩登男女学的新派好词，心里暗暗给自己叫了一声“好”，清了清嗓子，发自内心地说：“笛耳。”

　　见小毓先生似是不解地皱起了眉头，二爷心里一阵得意，为叫他听得更清楚明白，二爷将嘴凑到他耳边又字正腔圆地重复了一遍：“笛耳！”

　　

　　小毓先生的身子轻颤了一下。二爷满意地笑了，他相信小毓先生一定知道那个词的意思，不然，他不会羞红了脸，连耳廓都染上了粉红色。

# S, E9 F$ N9 S1 F　　在这个最恰当的时候，他能如此自然地说出那个最时髦最动听的赞美之词，二爷很是得意。
  K- a5 P. `: k2 I4 ^6 o% \5 ]
　　因为太过于喜形于色，二爷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将要做的动作有什么不对劲，就跟吐出“笛耳”这俩字一样自然，他在小毓先生泛红的脸颊上轻轻亲了一口。

小毓先生的一张脸刹时涨成了猪肝色。他用双手抵着二爷的胸口把他推得向后趔趄了好几步，自己也喘着粗气说不出话来。

　　二爷愣了一会儿，突然夺门而逃。

* B4 l0 c! ?) T, V* k2 B/ U　　回到自己家，他使劲捶打自己的头，悔得肠子都青了——今儿个如此失礼地冒犯了小毓先生，以后还有什么脸见他？
' V$ l9 J9 M! M# l6 W
4 E* h+ s- N; Y0 J9 f　　

　　一连半月，二爷没敢在小毓先生家露面。

　　依小毓先生的性子，更不会主动上门找什么人。但他多少有点惦念二爷，不见还怪想的，好像少了点什么；但是又怕见他，因为知道见面少必不了一场尴尬。

6 T, |. S6 v8 F# Z! D+ q　　小毓先生想到这，不禁伸手摸了摸曾被二爷亲过的地方，脸颊竟然跟那天一样热烫起来。

　　

/ p, X5 O3 X+ T　　这天下午，聚在小毓先生家的几位票友和访客都在说一件新鲜事：有个中国人，在前门楼子把个日本兵打得哇哇乱叫。

* u; s1 @! c$ O4 q6 [　　唱老生的半调子票友说：“有个车夫拉客人到前门，收了钱刚要走，就被个短腿子兵拦住，逼他脱了衣裳检查，然后就用枪托打他。因为车夫收的都是咱中国的钱……”
( A+ U$ |" p, ~! ^/ D, u6 w3 U6 I
　　小毓先生一言不发，双手攥成了拳头。

% O; ]' X# M# e　　旁边有人插话道：“幸亏有个厉害的中国人，把那短腿子兵狠揍了一顿，给咱中国人长了脸，也救了那车夫一命。不然非得被活活打死！”
+ U* ?* x: \8 z/ f+ H1 N8 f' D: H& e
& S7 w4 G/ j! V: t( C　　“后来来了一队小鬼子，跟前门楼子开了枪逮人，一上午愣没抓着。有人说那位英雄会飞檐走壁，是位打遍天下无敌手的武林侠士。若中国人都跟他似的那么厉害，看谁还敢跟咱们叫板？”
8 [- m- R7 H% ~- D4 V
, f& b4 {+ X: T9 y/ h　　小毓先生握紧的双拳渐至放松，脸上也浮起微笑。

　　

* k7 D+ P" I" v) ?　　吃晚饭的时候，小毓先生家的人已经都散了，突然有人打门，开门一瞧是二爷。
. x. C6 R- ^7 p; Z
　　二爷问小毓先生可听说日间前门楼子打日本人的事，小毓先生答听说了。然后便无话。
& ]2 m4 f, t* f" v
　　二爷看着桌上的两盘饺子，咽了口唾沫，说：“我还没吃饭呢。”

　　小毓先生给他添了碗筷，还倒了醋。俩人相对而坐。
; ^3 P9 k; u1 p) g+ A) g
+ S% K0 m# W% T: T. G　　二爷说：“这西葫芦馅不错，挺香的。”

　　“是东院沈太太的手艺。”小毓先生应道。

　　
# L2 h; i. |/ u3 D) c- M
7 f0 ~! E2 n: S- x. R9 m2 z　　吃罢饺子，二爷还没走的意思，又说起前门楼子打日本人的事，问小毓先生怎么想。

　　小毓先生夸奖了几句那个敢打日本兵的中国人，还说，中国人要都这么厉害，就不怕什么小鬼子了。
- |- g2 V/ M) t8 U8 N
, ]) L' ?5 {3 v* e: a- C　　二爷笑眯眯地听着，小毓先生反问他怎么想，他却打岔道：“我今天晚上，想睡你这儿。”
" ?6 ^+ j5 q! R4 a
　　小毓先生的脸又充了血。心里可劲骂自己原先看错了人：都做了亡国奴了，二爷居然还有闲心玩什么“我说前门楼子，你说机枪头子”的把戏，净说些不着调的话。

8 F; ]) o4 ]9 S% F5 O, r　　二爷见小毓先生动怒，忙起身说对不住，叫他别往心里去，就此告辞。

# {& M/ G+ [& U3 j3 E　　

　　小毓先生这一夜睡得极不踏实，做了很多不连续的怪梦，梦到无数人在奔跑喊叫，一片嘈杂。

. |1 [* O1 f% O# L8 C/ l　　第二天一早，小毓先生就听说昨天夜里菊儿胡同来了日本兵，绑走了秦家老二。
5 y# ~$ j* ?! ?% O, B* ^% c
1 w$ s6 ~" f& Y, |0 t8 [; y　　“小毓先生您知道吗，昨个儿在前门楼子打伤日本兵，救了中国车夫的厉害角色，就是咱们二爷。”

( H4 Q" K9 l- u( ~5 ~　　“二爷本来都跑了，不知道为什么昨晚上又回来，让恼羞成怒的小鬼子逮了个正着。二爷应该远走高飞，或是找个信得过的人将他藏匿起来，怎么能回家送死啊！”
+ d$ i1 S* r" j  q9 P" z4 x2 N
　　

　　小毓先生头重脚轻地回了屋，抱头趴在了书桌上。突然，他想起那天二爷似乎在书桌上藏过什么东西，又抖擞精神翻了起来。
4 i  f! ~9 m* `( k6 h. A9 v
　　书页里掉出一张纸，是自己当日未写完的诗，现在，已经完整。被二爷补上的最后一句，笔划饱满，充满豪气：

( s$ @4 [* E/ Z$ V5 ^! m0 l　　烽火平定中原日，放歌纵酒共黄昏。
8 f" I5 B6 Y- ?1 A( s5 T# v3 H# B9 r
8 s! r) h  ]/ g1 a( f2 p, H6 Q" s　　小毓先生仰靠在椅背上，把那张题了诗的纸蒙在了脸上。
( X$ q; A" ?7 m* |
　　二爷笑吟吟地从字迹间走出来，绘声绘色地讲述着他如何狠揍那个短腿子兵，又是如何解气如何痛快。

& M4 x2 b0 H! D1 g) E/ D) o8 s　　“二爷厉害！”小毓先生大声说道。

　　
4 \4 p6 Z  H/ ^. _
　　现在，是北平人，乃至所有中国人，该厉害起来的时候了！

$ z( B' q+ f1 W　　

　　——
完

是个短篇哦 看看

我喜欢我喜欢我喜欢

好文章          日本人现在也可恶

看看 支持至此

谢谢分享，比较喜欢这篇文章。

倒是觉得看着不过瘾

谢谢分享。